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圩二 这赔本买卖做的（第1页）

52.

神王在乌鄯城搞得天翻地覆，然而实际上真正愿意自卖入神庙的女子远没有那么多。这世界上毕竟有人伦亲缘，能够忍痛割舍掉的人不啻万一。当夜就有许多父母丈夫在神庙外跪地哀哭求告，指天发誓一定好好对待女儿或妻子。

很多女子平日里被欺压惯了，一时热血上头，剥了袍子跑出来，此时听见外面哭泣声音，心软了，走出去与家人哭作一团。

阿蜜隔窗听到，走过去“呯”的一声落下窗子，放下竹帘，把那些哭声隔绝在外面。她回头斜睨了一眼正在泡澡的迦檀，忿忿道：“看看，这赔本买卖做的，赔出去一顶金冠、一条项链，还有五万金币，她们可倒好，家里人一叫，又跟着回去了。”

迦檀泡在木桶里，懒洋洋地靠着桶沿：“斩断亲缘人伦哪有那么容易，你若不许她们心软反悔，很多人就根本不会去尝试了。人还是需要自救才能得救，这里面很多人还是会第二次踏进神庙的。何况不这样做，也震慑不住乌鄯。首饰什么的，甘泉宫不还多的是，反正也快到末祭了，岩流城那边还要再带一套衣服过来，我以后穿那个就得了。”

阿蜜给他往木桶里浇了一壶热水，笑道：“是是是，咱们陛下最好心了。奴婢只求回去的路上不要再出个乌鄯一样的地方，省得再赔一套金冠出去。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圣巡四年才办一次，若是年年办，我看您连岩流城神殿里太初王那块遗宝都要撬下来送出去了！”

“阿蜜，你不懂。”少年叹了口气，两手搭在木桶边，下巴颏儿垫在手背上，像猫一样趴在木桶里，“五万金币也好，金冠和项链也好，其实不值什么。你没见过白霜城的岁入，一年只缴纳到岩流城的便有七万，两年下来，什么金冠啊项链啊都回本了。可是白霜城照样那么富。你说这是为什么？”

阿蜜摇摇头：“奴婢不知道。”

迦檀深深地叹了口气：“像乌鄯这样，若是能越过越富，我倒也服它。可是我自火山转世已经七十三年了，我只见过这样的地方只会越过越穷，越穷越偏激，没有好的。你看今天广场上，小男孩的数量明显比小女孩多多了，你想想这是为什么？”

阿蜜愣住，仔细想了想，手一下子捂住嘴巴：“……不会是？！”

迦檀摇摇头说：“你不要觉得今天花了很多钱。我前几天问了白霜城的店租，已经高得离谱了。很多粮米菜油的价格也高。乌鄯这个地方离白霜城这样近，他们种的菜米要是能多往白霜卖一些，价格就下来了。如果商人们愿意去乌鄯开店，店租也能便宜些。就好像岩流城和曲卡城一样，曲卡城的富裕，就是因为接受了许多岩流城无法消化的财富。”

阿蜜听愣了，喃喃道：“……陛下，你可真能算计。”

迦檀苦笑了一声，说：“……算不算计的，我今天也算是长了见识啦。一个小小的乌鄯厘官，竟然敢这样和我顶嘴。以后圣巡的路线不能老这么走了，还是得多走走这些乡下地方……”

这时，门口轻叩了两声，舍兰随即走了进来，对迦檀轻声说：“德维帕蒂的姐姐和姐夫已经找到了，他们果然躲在白霜城。德维帕蒂的儿女，已经送去交给她的姐姐和姐夫抚养了。”

阿蜜眼圈一红，用手背抹了抹眼睛，叹气道：“……那么小的孩子，德维帕蒂怎么舍得。”

迦檀想了一会儿，才说：“也许有些人的使命不是母亲，而是战士。”

他拢了拢长发，说：“虽然不办玉柳宴，这几天的事情只怕也不会少。婆提赫走到哪里了？”

舍兰回答：“班阇尼将军派人来传话，说她们已经到波由旬城了，目前正在安排末祭的事务。婆提赫大人身边的女官来了，请求陛下早日启程，早日到波由旬城，以免贻误吉时。”

迦檀又叹了口气：“好，办完事就快走吧，乌鄯这个破地方连个像样的浴池都没有。我都好多年没在一个桶子里洗过澡了。”

话虽如此，乌鄯这边需要善后的事情简直千头万绪。除去那些和家人赌气跑出来、气消了又回家去的，真正下定决心不再回去的女子、加上她们的子女，这些人吃喝拉撒都要照看，哪怕加上摩茹的大宅，神庙都难以住得下。一屋子里小孩哭大人吵，沸反盈天。德维帕蒂忙得团团乱转，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。

这些女人当中，颇有一些年纪大的，看不过去，便自告奋勇地穿上红衣，来给德维帕蒂帮忙。虽然忙乱，但也总算理出了个头绪。几名年纪大的女子白天处理事务，晚上便聚在一起讨论。

她们商议着，乌鄯地方情况特殊，头三年时间，先实行一种特殊的制度。将摩茹原本的宅邸改作一处住宅，有子女因而难以自卖的女子暂且住在那边，每月两次，派士兵一路护送她们到白霜城。白霜城的神庙负责为她们安排住处，头两个月免房租。

而真正需要自卖为丹腾的女子，仍然如原先一样，需要踏入神庙大门、高呼迦檀名号。

也有人担心：“照这样，谁还要自卖为丹腾呢？”然而报告给迦檀，却被迦檀允了：“头三年实行这个制度很好，三年之后再说。”

嬷嬷们将这个决定告诉了神庙的女孩们，出乎意料的是，愿意自卖为丹腾的年轻姑娘不在少数，愿意这次就参加圣巡的，竟有三百之数。她们的回答也很简单：“去了白霜城，还是能找到我的。那时就算一刀杀了我，神庙也无可奈何，不如跟着圣巡走得再远一点，远到没人能找到，我才觉得安全。”

而白霜城那边的神庙也传来消息，她们愿意为带孩子的女子安排住处，甚至能为她们联系到一些找工作的地方。那些带着幼儿的女子，总算也松了一口气。

白霜城那边派了一位最年轻的贤人过来，主理政事。说是年轻，也有四十多岁了，带了白霜城的八百名士兵一道，快马加鞭，颠得一把骨头快要散架，还来不及松散松散，就开始在乌鄯代履厘官之职。

这期间，迦檀所做的，无非就是带人守卫神庙，以防有人闯进去抢人。这期间波由旬城那边，婆提赫的女官一天三次问安，三催四请，只是要他们赶紧上路。迦檀不胜其扰，见白霜城贤人到此，才大大松了一口气，马上召见了他：“白霜城这种样子，最大原因是厘官对行恶视而不见，怙恶不悛。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：有人启讼，务必追查到底。不用偏向女人，但也不用偏向男人，一切按律令行事就好。”

贤人跑出来的汗都还没来得及擦，拿着手中小帽不断扇风，一口精心保养过的长髯随着气流一掀一掀的。他笑道：“陛下放心就是！来的路上我已想过，乌鄯十三贤人，里面确保有六个女子即可：拉普吉特贤人在乌鄯教学这么多年，他的女弟子里若有愿意做的，只要能将律令与《政事论》完整背得出来，便能做贤人！”

迦檀安心下来，揪着贤人的胡子笑道：“你可要管好了，我下次圣巡不去白霜，偏来乌鄯。要是回到那个老样子，我就把你这胡子一根一根薅下来！”

乌鄯城新上任的代理厘官哈哈大笑道：“如果乌鄯回到这个老样子，您把我头发一并薅了！”

乌鄯部分是我写圣巡的初心，可以说整个圣巡都是因为乌鄯而存在的。这虽然是我的私货，但我也必须加进去，因为我不喜欢那种因为取材自一种文化，就要对其愚昧落后的部分加以文过饰非的态度。

但乌鄯的部分，实际上是糅合了两种厌女。萨蒂（sati）和童婚是印度婆罗门的教规，黑袍则是穆斯林。厌女这个事情，不是我歧视谁，在座的都是辣鸡。

我写五十年前乌鄯和白霜一样，也许有人会觉得不可能，但这才是真实情况。具体例子不说了。

但是，我对这一章很不满意的地方在于，我很不喜欢那种“圣天子微服私访，一下子亮出身份，奸邪自毙”的剧情。我对于柔弱人民期待一个救世主驾临的情节，有本质上的不喜欢。对我来说，他救莫如自救，只有人民有了抗争的意识，才能真正摆脱悲剧的循环。而抗争的第一步就是打倒这个“圣天子”，尤其是从精神上。……好像说得太马列了。

但是在写的时候发现，这种“红莲业火烧尽一切”的剧情……戏剧张力实在是太强了，强到我无力抗拒！写到这里必须有一个情节能排解掉前面情节带来的郁闷与怒火。所以后面穿朱丹腾是我能对情节做出的最大补救，真正的救助还是白霜与乌鄯的女子们自己做出来的，迦檀提供的，只是制度上的保障，而不是以“圣天子”身份去杀光坏人。这是我在乌鄯章节里最大的私货。

顺便说中世纪伊斯兰法官的地位极高，教法大于君王个人意志。虽然那些“偷窃砍手、通奸石刑”现在看来非常残忍，但是在中世纪，“有法可依”的基本精神总还是比欧洲十字军强。所以这篇里拼命拿斋月和甜品暗示白霜城的伊斯兰调性，也是希望大家能get到乌鄯还是有救的，算是浓云密布的这一章之后的一点silver　lining。

一个小花絮是，我为了这篇文读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书，其中一本里讲了一个伊斯兰旅行家伊本.白图泰。这人是饱学之士，叙利亚的伊斯兰法官，立志要去遍世界上所有信奉真主的国家，花了四十年真的做到了，走遍欧亚非，到过中国（元代），比马可波罗的旅行时间和面积都要广阔很多。

这人没有商业资助是怎么完成的呢……就是靠“法官”这个身份到处打秋风。虽然自传里肯定有自吹的成分，但是也侧面说明了当时伊斯兰世界的法官多么受人尊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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